万物过眼即为我有
——黄牧甫篆刻艺术赏析
文/韩春涛
黄牧甫(1849-1908),安徽黟县人,原名士陵,字牧甫,亦作穆甫、穆父,后以字行。晚年别署黟山人、倦叟、倦游窠主。其父博雅能义,著存《竹瑞堂集》。
黄牧甫承赵之谦印学思想而化为己得,并奋力实践,极为睿智的从明清上溯秦汉两周印典,以敏锐的视野广收博取,将赵之谦的“印外求印”推到前所未有的崭新境界,成为篆刻流拍中的黟山派开山鼻祖,对近代印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,与吴昌硕并峙成为一代宗师。
三十岁前,黄牧甫完成这部融众家风格的《心经》印谱,其胞弟志甫题曰:“兄八九岁时,诗礼之暇旁及篆刻,自鸟迹虫篆以及商盘周鼎、秦碑汉碣无不广为临摹,至今积二十年酷暑严寒未尝暂废……”。
黄士陵自称“篆刻无所师承”,实为自谦之语,虽未拜名师,但其私淑之众,取法之广,变人为己,化古通今,令人叹为观止。
以下仅就其主要涉猎者作一预览。
青年时期,师浙派诸家,如陈曼生、丁敬、黄易,他自刊“士陵印信”,边款云“久不作曼生翁篆,数年前日习之,今亦稍忘矣”,这非常明白的告知我们了,如“题襟馆”,“李士棻印”、“是无上咒”诸印。篆法工整,章法平正,刀法为碎刀深切,不激不励,边栏处略施残破,使印章布白内外相通,缜密而不闷滞。临摹丁敬的“只寄得相思一点”,黄易的“金石癖”、“一笑百忧忘”等等,俨然已是浙派面目。
黄牧甫对邓石如“书从印入,印从书出”的理论颇为赞叹,并认为“卓见定论,千古不可磨灭”。在南昌期间,曾有一时期他是师法邓石如的,如“胸有方心身无媚骨”印。三十三岁,牧甫南下广州后,仍有所作,“化笔墨为烟云”是来广州后所刻。
邓石如书法雄视清代,印章为皖派开山宗祖,其印以圆劲取胜,婀娜多姿,刀法浑圆沉雄,富于笔情墨趣。他所刻“胸有方心身无媚骨”一印,章法气势磅礴,结字穿插揖让,姿态洒脱,布局“疏可走马,密不容针”,刀法以冲刀为主,爽利不失凝练,精巧不失古拙。“化笔墨为烟云”一印,章法工稳茂密,篆法灵动飘逸,刀法果断生辣,冲切相间,涩刀迟行,绝无板滞之气。“逸休堂”为黄氏晚年仿邓之作,款云“久不仿完白山人印章,三十年前习之,今稍忘矣”,此印用刀简洁凝练,沉穆宁静,纯以冲刀为之,洗尽铅华,如出水芙蓉。
对于皖派的继承和宗法,牧甫最用心莫过于吴让之。吴让之承学邓石如,并以秦汉为底蕴,故在舒展流畅,婀娜多姿中显示其严谨平稳,庄严绚丽的笔墨情趣。吴让之刀法控制轻刻浅削,故其线条灵动丰富,表现力极强。1881年,友人许镛从江南购得吴让之原拓印谱一册,借给牧甫观赏,平生第一次亲睹吴让之手泽,给牧甫篆刻带来了极大的启迪。牧甫在“丹青不知老将至”一印的边款上记录了自己的心情,“振心农自江南来,购得攘(让)老晚年手作印册,知余赞仰,据出授观。余闭门索引,心领而神会之,谨乎技矣。质之振老以为然耶?否耶?”。在初到广州一段时期让翁印或可以说一直是黄牧甫印作的楷则,其心摹手追,无论在形式上刀法上,皆神貌绝肖。“自称臣是酒中仙”一印尽管为模仿之作,却无半点生硬,用刀沉着痛快,线条细挺流动,深得让翁刀法精髓,“臣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”、“士恺长寿”、“嘉莫言”三印,虽存让翁气息,但已完全为汉印之法,用刀除了在起止处尚有轻刻之外,皆为冲刀深过,犀利挺拔无比,这是黄牧甫由师法清人转为追崇汉印的转折期的典型样式。“杞山”一印,篆法有巧思,不拘绳墨极尽变化,线条极有弹性和张力,笔趣盎然。
黄牧甫师法赵之谦是师其迹,更师其心,赵之谦有云“汉印妙处不在斑剥,而在浑厚”。牧甫则言:“汉印剥蚀,年深使然,西子之颦,即其病也,奈何捧心而效之”。又言“赵益甫(之谦)仿汉无一印不完整,无一画不光洁,如玉人治玉,绝无断续处,而古气穆然,何其神也”。同时,赵之谦的“印外求印”更是推动牧甫印风成熟的重要思想。“同听秋声宝藏书画印”一印,全为悲庵宗法,章法舒朗空灵,刀法寓切寓冲,笔断意连,线条斑剥陆离,苍劲古穆,“福德长寿”,用刀犀利猛锐,流畅中时见生涩,“好学为福”章法紧结,边栏大片留红,古意盎然,有铸铁之感,“以分为隶”是其摹悲庵印之佐证。
黄士陵篆刻,除受邓石如、吴让之、赵之谦风格影响之外,还受伊秉绶隶书的启发。“叔铭”一印款云“伊汀洲隶书光洁无伦,而不失古趣,所以独高,牧甫师其意”。“厚兴堂印”、“研寿”二印,章法分布上或疏或密,有意破除均匀,以短长、正斜、弧直、肥瘦线相搭配,融金文笔意于体式之中,求其稳妥,拗而不怪。
明季文人印大兴之后,“印宗秦汉”已成为印人之金科玉律,清代吴云说:“尝谓印之有秦汉,犹如文章有六经也,为文者毕本六经,作印者必宗秦汉”。光绪十一年(1855年)八月,牧甫北上京城,入国子监专攻金石学一科。作为全国金石学研究中心,且清末又是金石学发展的集大成时期,盛昱、王懿荣、吴大澂等一时名家云集。牧甫在国子监中承这些权威悉心指导,耳闻目染,潜心勤学,大约在1887年前后,以进入广雅书局校书堂为契机,牧甫学印由师法清人而上溯秦汉,无论古玺、秦汉印,还是魏晋六朝印,黄牧甫皆悉心追摹,汲取神髓,这是他印艺历程的一个分水岭。可以说,若无此阶段的磨砺,黄牧甫篆刻艺术的价值和意义要逊色很多;当然,也不大可能成为一个让后世仰慕的一代宗师。
战国古玺是我国印章艺术的辉煌典范,占有极高的地位,风格奇异,变化多姿,形式多样,可为异彩纷呈,对后世影响深远,其文字及线条的穿插、挪让、虚实、呼应、离合、粘连、长短、粗细、断续、伸缩、屈直、疏密、增损的组合关系,印面虽小却大开大合、咫尺千里,正所谓小中见大,印里乾坤。“丁亥以后所作”、“二十以后所作”二印章法茂密穿插,用刀含蓄,个别处作模糊处理,苍劲古朴,穆气盎然,“器父”、“遯斋”、“和平”、“千禾”章法疏密揖让、错落、正欹的对比非常生动,“平”、“千”两字上的焊接点的运用,灵动异常,可谓点睛之笔。
“绍宪”神似古玺,篆法因形而定,妥帖自然,用刀犀利爽洁苍朴之中见险劲。
秦印虽作用于世时间不长,但开创了汉印制度,对后世印章启迪功不可没。
秦印一般都有界栏边框,使文字有紧凑之感,气息更为茂密整饬,形制为“田”、'“日”格界等。“长生无极”印辅以田字格,章法左密右疏,对比强烈,篆法方硬如诏版文字,斩钉截铁。
“王同愈、“中珏”二印皆有“日”字格,风格朴素、自然、典雅大方,用刀凿意颇浓,不事雕琢,爽利间不失浑朴之气。
汉代,中国印章艺术达到顶峰,成为后世百家之印学典宗。清人冯泌说:“秦汉以来,自为一家,犹夫书有钟、王,文有《左》《史》,诗有李、杜,皆为后世楷模。由此来言之汉印,亦然”。
汉印无疑也是牧甫研究仿拟的重要风格,无论官印、私印、铸印、凿印,牧甫多有仿拟,且大多在边款中说明创作意图和体会。
“骑督之印”、“假司马印”二印为牧甫摹汉之作,无论在形式、刀法,还是精神气息,皆与古物无二,由此可见其于汉印用功之深。
“绍昌之印”,其款云“牧甫仿汉凿印”,气息直逼汉人,放之汉印之中不能辩也。牧甫运刀纯熟自如若庖丁解牛般,冲凿之时,但求神气,不问形迹;凿印用刀有单凿和双凿之分,如“武陵龙氏”为双凿法。
“黄士陵印”、“黄士陵之印章”皆为仿汉铸印风格,气息浑朴高古,线条苍劲厚重。“俞旦印信”为仿汉朱文私印法,用刀冲切相间颇具变化,且有多处残破,皆用刀轻重变化所致。
赵之谦取法在秦诏汉灯之间,为六百年摹印家立一门户,深深地激励着牧甫取法乎上,取材广泛,印外求印的思想成熟和创作实践。同时,历史又予以牧甫前所未有的接触大量三代秦汉器物的机遇,使牧甫的篆刻作品无论从章法构图、入印文字、篆法及用刀乃至精神气韵都产生了质的飞跃,极大地丰富并构成作为牧甫成熟印风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货币文字具有简洁高古的艺术特征,如同战国散文那样隽永旷远。“离石”币文在杂乱中求规整,繁简中求均匀,两字腾移挪让,疏密得宜。齐国“既墨之法化”币文为了对刀的长条形破格,横线左右出锋,强烈的冲击力给刀币造成了纵中有横的艺术效果。
“万物过眼即为我有”印,参古泉币文字意,其款云:福山王氏藏古泉币,曩在京师时见,今才记其仿佛。此印用刀挺劲锐利、方圆并用,线条锋锐如针芒,充满冷削刚烈之气。
“邱”印亦参考用古泉币文,但刀法含蓄典雅。“石鄰翰墨”解体飞动,“墨”字尤与刀币上的“墨”字极似。
牧甫非常善于金文入印,文字大小方圆安排各得其所。“陈曼簠器铭”,其铭文书装饰性较强的齐书作品。其书以方笔为主,并多做拗折,而笔势转换出却不乏圆曲与灵活,因而通篇方圆兼具,折冲流贯,华美富丽,清新怡人,绝无板滞之弊,此为先秦金文书法所仅见。“庚辰”印效其法,是为一例。
“器父”二印的虚实揖让,“父”字末笔效法金文,“婺原俞旦收集金石书画”的茂密穿插,皆见匠心。
白文印大多结字工稳,线条圆厚,刀法较朱文印更厚实一些,行刀缓慢略有涩意,追求浑厚朴实效果
诏版文字风格奇肆,体势瘦硬,转折肯定,篆法方圆多变。“墨之”、“季度”二印用刀不拘绳墨,随意冲驰,不在意线条的起止,更重视线条的神采和力量。
“延年益寿”、“黄山”为典型瓦当制度,但较之汉瓦当则更简洁,用刀也纯以冲刀,线条更为挺劲,与形式相得益彰。
汉砖文字大多为简率的隶书,体势恣肆纵横,线条力量外露,随意自然。“萬物过眼即为我有”一印取砖文之整饬,剔其草率,刀法严峻刚猛,纵横有距。“秦瓦汉砖之室”一印为友人属其仿砖文一路,直曲疏密,自然和谐,平稳中有流动之感。
汉金文为汉代铜器铭文,但篆法比之三代金文要方硬挺健,略有隶意,此时代所然。
图中二印,刀法直冲,方折硬朗,同时间有回环圆转之刀,方圆兼备,令线条刚健中含婀娜之意。
镜铭文字字体以汉隶为主,不过也有与汉印相似的缪篆体以及故作圆润的变篆体,笔画省略,线条质直,用笔造型古朴。“蔡垣镛长寿年宜子孙”、“雪岑审定金石文字印”、“唐宋元明写经之士”三印皆为拟镜铭文字的佳作。
天玺”碑为三国时期吴国作品,隶法颇具特色,起笔方硬斩截,收笔尖锐如削,世人罕有以之入印者。“鲲游别馆”、“受想行识”二印以此风格为之,工稳妥帖,舒展大方,用刀为薄刃冲削,深浅因笔而异,许多收笔处单刀刻出,线条曲直相宜,刚柔相济。
汉篆之方正者,此碑颇宜入印,但易刻板。“谭”、“祖道”两印布局生动,妙趣天成,用刀精劲稳健,线条凝练朴实。
黄牧甫为国子监学录蔡赓年刻此印时款云:“此印运刀时仍走朱博碑字一路”。另有“我生之初岁在丙辰维时己巳”一印款云:“朱博残石出土未远,余至京师先睹为快,隶法瘦劲似汉人镌铜,碑碣中绝无而仅有者,余爱之甚!”隶书入印,较难安排得体,况且图中此印多达21字,可见牧甫排字之能。
“耷叟”、“牛翁”参以开通褒斜道笔意、体势。“耷”印得于劲挺,“牛”印得之浑朴。“丸作道人”则以“石门颂”中得道人二字,仿以为之,印款云:“效颦之消”,可见牧甫自谦。张迁碑碑额独树一帜,字势开张舒展,婉转流畅,极有趣味。“书逺美题年”印即是拟其风格,且得其神髓,用刀遒劲爽洁,为不可多得之上品。
峿台铭,唐大历二年(公元767年)书刻,翟令问书,篆法为悬针篆,书体修长,结体方圆结合,用笔方硬挺健,异常秀美,垂笔用悬针法,竖如铁针。“何如”一印为师法此铭之作,牧甫略变其方整为圆劲,以适合圆印布局,用冲刀法收止处略为尖削,极好的表现了原文精神。封泥大多剥蚀苍茫,浑朴迷离,后人取法多在于此。“官律所平”、“鼓铸为职”二印取封泥有界格者,整饬典雅。“绍宪”一印取封泥宽博古厚之貌,可谓形神皆得。
黄牧甫三十年的治印求学,已如蜂采百花酿成佳蜜,由浙皖二宗,力学赵之谦,复宗秦汉两周,印外求印,融会贯通,在晚清印坛独辟蹊径,正所谓万物过眼皆为我有,遂为一代宗师。
艺术简历:
韩春涛一一陕西省社会科学院书画艺术中心特聘研究员
韩春涛,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,陕西省“百青人才”,《陕西书法》副主编,陕西省书法家协会理事、篆刻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,终南印社副秘书长,北京理工大学国家艺术基金陶瓷印项目高研班成员,京华印社理事。
作品欣赏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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鼎庐长乐日利富贵宜昌
(责任编辑 姜丹)